#5 美國的反智傳統:宗教、民主、商業與教育如何形塑美國人對知識的態度?
Anti-Intellectualism in American Life, by Richard Hofstadter
我原本的計畫是每週日或一(是我的Central Time為準)更新,也就是台灣的每週一或二。但這本書我看特別久,看完想法也很多,一時不知怎麼整理,所以拖到今天。
這本書出版於上世紀60年代,正值美國民權運動興起、嬉皮文化崛起之時。那是個社會迷惘、對國家前景失去信心的年代。儘管當時與今日的美國面臨不同問題,這種迷惘與不安卻在兩個時代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對應—當年是反教條、反物質、反戰的進步浪潮,如今則是極右保守勢力的抬頭,兩者都能被 Hofstadter 的「反智傳統」解釋。
這裡講的「反智」說的是反知識份子,雖然這個知識份子的內容則是隨著時代轉變的,且知識份子的專業分工狀況,在21世紀的今天和上世紀60年代也差很多。但總之,人文社會科學(也就是台灣的文組)一定包括在內,理工科的話,也許是除了電資類工程師之外都算。這本書從清教徒和福音教派,到美國立國的那群知識份子,一直講到二戰後作者所處的時代的嬉皮崛起,他不是只有回答美國為什麼有反智傳統,也描繪美國知識份子找尋定位的艱困歷史。
(我想Hofstadter如果現在還活著,他可能會對於科技業工程師這類「專業知識份子」,會很有興趣吧?就我個人的觀察,美國再怎麼反智,電資類的工程師都不在被反的範圍內,甚至能夠進到聯邦政府,佔到羅斯福新政時期專家官僚的地位,甚或更高,且看Elon Musk)。
由於我個人的教育背景,我看教育的那個章節看得特別久,主要是在講杜威。坦白說我有一點驚訝,因為台灣教改人士很多人都推崇杜威。但仔細看Hofstadter的意見,他應該是認為杜威本身沒有反智,但因為他的理論晦澀,且沒有解決一些教育實踐層面的斷層, 使得杜威的追隨者誤用,導致加劇了反智傳統。
這是怎麼搞出來的呢?首先要理解到杜威哲學在對話的對象,是歐洲傳統的博雅教育,以及博雅教育中各種訓練強記的傳統教學。傳統教學認為以傳承文化菁華的目標,雖然教法呆板,博雅教育(如學拉丁文)也不甚走實用,抽象的內容也可以訓練認知能力,而使孩子長大後有能力面對現實不同的挑戰,培養成熟而有文化的美國公民。
杜威反對這種看法,認為應該要以兒童為中心,教育的目標應該要以幫他準備未來的生活為要,亦即不排斥實踐知識,並且強調以兒童有興趣為主。他認為學校應該是小型的但無殘酷現實磨難的小型社會,並且讓兒童在其中學習合作,他認為這種強調個人主義的新式教育,能促成美國民主社會的發展。
杜威沒有處理的問題是,萬一兒童並不是如他所想的,會自己啟動學習未來他會用到能力的興趣,該怎麼辦?特別是讀寫算等現代社會需要的基本學力?「學生什麼都不想學、老師又沒有管教權怎麼辦」? 尤有甚者,基本學力的程度到底在哪裡?這些都是整體課程設計要決定的。
Hofstadter認為杜威一直沒有處理課程整體規劃的問題,如果都是彈性地等著兒童自己啟動學習動機,那麼老師所扮演的啟發人的角色,該如何set up整個內容,而邏輯上沒有老師自己的input?如果沒有老師介紹知識世界,學生沒有強迫自己跳進去知識/技能海游個兩圈,他們真的能對任何領域的技能或知識產生興趣嗎?
21世紀的現在,美國公立學校狀況普遍不好, 一些學科能力國際評比如PISA或TIMSS, 美國其實都表現很爛,甚至乾脆不參加。公立K-12教師薪水又低,流動率超高,素質也因此不穩定,照本書來看,都與反智傳統有關。當年在進步教育倡議下,杜威理想中如天使聖人般的教師,以兒童為中心的結果有時是放任,這點連杜威自己晚年都在抱怨,他覺得他的理想被誤用。
所以Hofstadter批評杜威的進步主義把美國重實踐知識、輕知識份子、強調平等而對智識輕衊的傳統加以放大,外加20世紀初有一股把兒童浪漫化,「重新定義兒童」的思潮,混入宗教的概念,認為兒童的本性更接近神性,所以大人(老師)的威權要徹底移除,學科知識也被排在學生興趣之後,種種造就且延續了反智傳統。
他有一個有趣的推測:杜威之所以會盛行起來,可能就是因為他的書太難懂,大家都看不懂,各自解讀到令人感動的概念,才會受歡迎。但是實際用起來,卻受到反智主義的傳統影響,而更強化反智傳統,也促成美國基礎教育失敗。
不是只有上世紀60年代的美國大學教授覺得基礎教育失敗,台灣三天兩頭也覺得教改超級失敗,一下沒有讀廉恥不行(XD),一下子PISA沒有考過新加坡人不行(其實各種國際學生學術能力評比,台灣已經很好,美國表現要嘛爆爛,要嘛根本不參加),高教狂抱怨高中畢業生程度越來越差。如果台灣教改真的走進步教育並且比較成功的話,那麼應該產業界會對教育結果滿意才對,結果也是相反。
Hofstadter不是教育學者,他這本書也不是意圖提出具體教育建議。我想史學家的工作就是在讓社會認識自己,好知道自己的未來何去何從,如此而已。如此就很難~
幾年前在台灣時,還會聽到現場老師在說,抄人家歐美的抄得不夠像云云,現在已經比較不會聽到這個了,或許大家也漸漸知道,學會做自己而不自我殖民的重要性,這樣才能更多一點知道未來何去何從。
美國在2025的現在更加迷惘了。之前和東亞所博士生聊天,他表示波灣戰爭和阿富汗戰爭之後,美國人發現自己已經不是世界正義的一方了,加上金融海嘯的衝擊,因此美國整體社會現在處於一種自信不足的局面。我來美國後,才發現保守宗教團體對川普勢力的支持度非常強,而在集體無自信的時期,宗教當然是人們的慰藉,如此一想,川普會贏,恐怕也不是這麼難預料(當然他的對手選戰打得不好,也要負一點責任)。
我們又該如何看待反智與知識、進步與保守、自由與穩定之間的拉鋸呢?Hofstadter說知識份子作為反思社會的角色,傳統上會和大眾保持一種疏離感,美國人重實用主義的傳統也傾向看不起知識份子,加劇了這種疏離。2025的現在是美國反智傳統的又一次勝利。如果Hofstadter還活著,他不知道對於今天的美國,會有什麼話想說?